素月

【二苏中秋十二时辰•酉时】沧海






一.

姜唐佐离开琼州那天,琼州起了不小的风,海风混着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,是他闻了将近二十年的熟悉味道。

路边的椰子林飒飒作响,在天地间纵情高歌,欢送他这个远游人。姜唐佐背着行装疾步赶路,心想这声音虽好听,比起阿香妹的歌声却是差远了。

姜唐佐包裹里是阿香准备的吃食,鼓鼓囊囊的一大袋。临行前一天晚上,阿香特意赶来送行,母亲在一旁做针线活,嘟囔着又麻烦阿香了。阿香说不麻烦,又转向姜唐佐,说如果吃完了就早些回家来。姜唐佐点点头,嘱她放心,将最后一本书收拾好,便坐下来静看阿香做最后的收尾工作。

少女的眼睛里闪烁着温润的烛光,又或许是离别之际的泪意涌动,姜唐佐不禁看得痴了。



二.

琼州距离儋州并不算遥远,姜唐佐年轻气盛,求学心切,脚程极快,不消几日就赶到儋州地界。

他幼时曾随乡邻到儋州游玩,对此地有几分亲切。不过此刻姜唐佐却没有心思细细体味新履旧地的复杂心情,他的时间很奢侈。

休整一夜,第二天,姜唐佐便打听了住所赶往苏先生家中。

苏先生,苏学士,苏轼,苏东坡,国朝公认的文坛盟主、内翰之才,正是姜唐佐此行的目的所在。

琼人听闻苏轼左迁此处,无不心情复杂。悲则悲,喜则喜。悲苏先生际遇艰难,晚年还要经此流落,喜的是竟能一睹其人风采。

姜唐佐亦从未想过有一天能有幸见到苏先生。

苏先生存在于琼地士子竞相传阅的纸墨上,出现在半斤八两的授课先生口中,似乎独独不该出现在此地。姜唐佐将去儋州求学的想法告知母亲的时候,母亲大为惊愕,说苏先生会收学生吗?姜唐佐也有所犹疑,但他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机会。

年轻人有着将一切不可思议变为现实的勇气。

他甚至畅想,见到苏轼的时候,是否会如传闻所言,天降祥瑞之兆?

然而一切的一切并不如姜唐佐所愿,见到苏轼的场景并不多么惊天动地,十分普通,甚至稍显局促尴尬,因为在此之前下了三四日的雨。



三.

姜唐佐忘了这件事,他是淋着雨来的,突如其来的雨。

琼地的秋雨是灾难性的,即便只下了三四日,也足够人忙上一阵。

年轻的后生立在破旧的庭院门口,几截腐烂的朽木东倒西歪瘫倒在地上,仔细瞧一瞧,空隙中还有两具鼠尸。

姜唐佐不知如何下脚。

正当他发愁之际,房屋中有人声传出,不多时,只见两人躬身抬着一床木榻往外走,一老一少。二人将木榻搬到阳光处晾晒——姜唐佐伸出手探了探,聊胜于无的秋日阳光,恐是无用。等安置好床榻,老者已然气喘吁吁,不胜疲劳,他扶着腰起身,环视四周,才看到门口有一个人。

老者开口道:“过儿,有客?”

旁边少壮一些的男子闻言即刻上前,虚执一礼:“客人找谁?”

姜唐佐回礼,道:“琼州士子姜君弼,前来拜访苏先生。”


姜唐佐没料到过程会如此顺利,不过一个时辰,他就坐在院中和苏先生攀谈了起来。

在此之前,他执意要帮苏轼收拾院落,苏轼原本不肯,毕竟姜唐佐是客人。姜唐佐却说苏先生自中州来琼,苏先生才是客人,且自己熟悉气候,还可以顺便讲解一些琼地习俗地性,日后居住能少些麻烦。苏轼便不再推辞。

及至午时,日头比早间烈了些,他们在庭院中搭起了一间简陋的茶寮。苏过煮了一些姜唐佐带过来的茶叶,苏轼饮一口茶,道:“君弼先前所说甚是受用。过儿你瞧,你我父子命不该绝,自打来了海南,四处有先生教授提携,今日又认上这么一个好先生啊,幸哉,幸哉!”

苏过跟着笑起来。

姜唐佐却惶恐,连忙站起来,自己是来拜师的,如今这算这么回事?

苏轼瞧着这位后生局促不安的模样,心中往事翻涌,许多年前,他和子由第一次见到张方平、欧阳永叔时,也是这般惴惴不安,如初入世的婴孩。

罢了,不吓唬他了。

苏轼笑道:“茶甚好。”

苏过拉姜唐佐坐下:“父亲向来爱捉弄人,快叫先生吧。”

姜唐佐猛地睁大双眼,立刻又站起身来,冲着苏轼行一个礼:“先生。”

苏轼道:“快坐,以后这些虚礼也不必的。”

姜唐佐一一应允,抿了一口茶水,差点嗽住。

琼地物资匮乏,阿香妹说苏先生是中州人士,怕是喜茶,便塞了一些到他的行囊里,或可聊充见师礼。过了许多年,姜唐佐游历中原,品过一些好茶之后,才知那茶味道并不大好,不过是些老叶粗茶,乡里人为求茶叶好卖,便将怪味矫饰为奇味,乃买卖之道。但彼时的姜唐佐却无比感念这一筒茶,教他相信,苏先生果然如传闻所言,上可陪玉皇大帝,下可陪卑田院乞儿,一身的通达与亲和。姜唐佐从此卸下后生拘谨,落落大方起来。

姜唐佐正咂摸茶水,恍惚听见苏轼对苏过说:“若能带些给你叔父尝尝就好了。”

苏过皱皱眉,不置可否。


四.

一个月很快过去,琼地的秋天也接近尾声。

早起晨雾弥漫,苏过涉着凉意去林间采药,正巧遇上姜唐佐过来,言及苏轼病情,苏过说这两日稍稍见好,可下床走动了。姜唐佐点点头,嘱咐苏过小心林间瘴气。

换季之际,苏轼染了一场风寒,没有医生,靠着微末的药理知识和附近山林间的草药,竟让苏轼熬过来了。只是,既然是病,就有损身体元气,眼瞧着苏轼整个人又消瘦几分。

苏轼虽已老迈,但心气仍旧高渺,对姜唐佐是尽授则授,像是要把毕生所学文章技巧都传给他。姜唐佐觉得这一个月简直胜过他求学的十年。

苏轼蜷在床头看文章,缩成薄薄的一片,姜唐佐觉得一阵风便可以吹走他。

“君弼此文较之一月前大有进益,再有三五日,恐怕我也教不得你了。”苏轼夸赞道。他是真的喜欢这个悟性极高的学生,虽然底子薄弱了些,胜在孺子可教。

“先生定是嫌学生粗拙,不愿再教了”,姜唐佐顽笑道。他已摸清苏先生的五六分脾性,时不时打趣几句。

苏轼并不辩解,只笑道:“可惜呀,可惜我身在此处,否则便将你引荐给吾弟子由,他定然欢喜。”

子由,又是子由。

他来儋州不过月余,已经听先生多次念叨起“子由”。除却天下人尽知的文坛双壁,以及昔日黄门公的身份,姜唐佐对苏辙并不算了解很多,但想来,能作一手好文章亦能居庙堂之高的人岂是凡品?

姜唐佐实在好奇难耐,略一思索,沉吟道:“先生,小苏先生,是怎样的人?又怎知他一定会喜欢学生呢?”

“我说他喜欢,他便一定喜欢。”

苏轼双目微阖,缓缓露出一个异样的笑来。

苏轼爱笑,常笑,是儋州人人尽皆知的事情,便是稚子龄童,在街上见了某个春风满面的老叟,也要扑上去问一问是不是苏轼。

但姜唐佐却从未见苏轼这样笑过,那笑舒朗轻巧,安然静谧,好似进入了一种神秘古老的化境,在化境之中,他拥有了最原始的自由和安宁。

对了,桃源,是桃源。姜唐佐想起这个先贤文中的意象,用在此处再适宜不过。

姜唐佐曾随苏轼去田间犁锄,路上遇见一老妇,老妇人问苏轼,过往的富贵是否如同云烟一缕,大梦一场?他这位世人眼中豁达潇洒的先生理所当然给出了肯定的回答,但今天,苏轼简直用这个笑回答了:是。

过眼云烟,大梦一场。

苏轼像在梦里,一场真实存在过的梦。

姜唐佐不禁看得出神。

苏轼用茶碗敲敲桌子:“想什么呢?仿似梦游一般,今日可不曾燃沉水香。”说罢假意耸耸鼻头嗅上一圈,活像阿香家的小狗。

姜唐佐方才回过神,心想明明是先生仿若在梦中,这话却不能说,一时间不通措辞,只好支吾道:“想,想子由先生!”

苏轼正捻着颔上生须,已有月余未曾打理,难免发硬,正盘算修理一番,听到这话苏轼忽而哈哈笑起来,猛地将须子甩出去。他捧起茶碗,啜饮一口,赞道:“好茶啊!子由,子由……等明日你再带些老茶来,我细细说与你听”。

姜唐佐仍旧沉浸在蒙昧之中,闻得此言,顿时清醒了几分,连忙应允。

二人又交谈几句,姜唐佐便适时请辞了。



五.

待送走姜唐佐,倚仗归来,已是深更。夜间沉闷,苏轼久久立于院中,执意等一阵风。苏过已早早睡下,四下空旷,现在无人搅扰苏轼,他独享了月色万千,细听还有些许海浪声。待到月上中天,终于等得一口沁人的凉风。苏轼伸出枯槁垂老的手,像要捉住那风似的,摊开手,却什么都没有,只余一抹仓惶的凉意。老者的躯体拥抱了黑夜中所有孤寂与热闹,又被风带走他一身尘嚣。此刻苏轼是自由的,完全的,一个轻飘飘的魂灵在想念苏辙,从看到姜唐佐的文章开始就在想。

其实姜唐佐的文章与苏辙并不大同,倒更似张文潜。苏轼只是习惯了明里暗里拿旁人的文章与苏辙相比,这几乎是他毕生的癖好,而癖好的养成要追溯到多年以前的眉山南轩,苏辙第一次拿起笔,写下第一个字。从那以后,他们一起推敲文章,一起琢磨议论,一起考较功课,苏轼与苏辙比,苏辙与苏轼比,苏轼拿旁人与苏辙比,苏辙也暗暗拿旁人与苏轼比。

眉山的花开了又谢,谢了又开,时光在二人的血液里镌刻下相同的行为印记,二人顺势将它变作人生乐趣,不死不休。

然而苏轼想,人世确乎公平,赠予他,也剥夺他。赠予他一个至亲之人,也用长久的突兀的分别拷打这一具肉体凡胎。世人皆言苏东坡是继李太白之后又一谪仙,可谁认真倾听过角落里凡人苏轼的心意呢?

但愿人长久,人长久,苏轼也想作为人长长久久活在世上,想和凡人苏辙千里共一婵娟罢了。

良久,风声终于带着万物离去,最后只听得老者喃喃道:“我也想他。”

很快,他的声音也消失在风里。

只余清辉作伴。



六.

从那以后,姜唐佐经常听到他们讲一些关乎苏辙的趣事。

比如偶尔留姜唐佐用饭,桌上没有肉,苏轼假装叹息埋怨,苏过笑他,从前买过鱼的,走到半路又转道沦江将鱼放生了,说是给叔父生日积善祈福。苏轼打断他,非也非也,那鱼一看就不好吃,不好吃。苏过只好无奈地笑。

比如又一日,哪位御史大人上奏言事说到苏辙,那一整天苏轼的心情便消沉一些,在庭院中徘徊走动,一刻不歇——尽管,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消息了。苏过不劝他,也不让姜唐佐劝他,说劝不住的,无妨,让他去急,急一急便过了,拦着他反倒不好。

再又一日,京师、广州有传闻说苏轼病逝了,传得言之凿凿,苏轼居然难得有些愤怒。姜唐佐想当然地以为是人讳言老死的缘故,不料苏轼却说,子由在雷州,肯定也听到这个消息,恐他忧心,苏轼即刻修书一封令苏过送出去了。

苏轼给姜唐佐讲苏辙的《春秋传》,讲至动情处会手舞足蹈,面色泛起一层酡红,像饮了酒,他说此书定会流芳后世。姜唐佐见苏轼这番模样,也笃定极了。

姜唐佐偶尔会觉得,苏辙就在他们身边。

苏轼的所作所为给了他这样的错觉。

是苏轼强行将苏辙放在“身边”。



七.

姜唐佐辞行前一日,同苏轼一道去海边游玩。岸边种有一大片槟榔地,风吹过时的响声,令姜唐佐想起来儋路上的那片椰子林。

他要回去了,苏轼前日听闻这个消息时只是微笑着说了四个字:早晚的事。

苏轼坐在一块大岩石上休息,面朝北望。

姜唐佐知道苏轼在想什么。

他走过去站在苏轼旁边,没有言语,只是静静地站着。

苏轼想说话的时候自然会说。

显而易见,今日苏轼不想说话。

显而易见,姜唐佐猜错了。

苏轼回身唤他:“君弼啊,你去瞧瞧树上可还有槟榔?可否为我摘一些来。”

姜唐佐知道先生的牙口一向不大好,但还是去了。

三月间,槟榔采摘殆尽,姜唐佐费了好些力气才寻到一枚新鲜的。

“家母善制槟榔,再过两月,便可给先生送些榔玉尝尝。”姜唐佐将槟榔递给苏轼。

苏轼定定地望向海面,他的眼睛也出了毛病,眼前如同起了一阵流动的雾。过了很久,苏轼才慢吞吞吐出两句话:“槟榔味佳,琼地可为乡。但是君弼,可有意往中州?”



八.

苏轼念着中州,念着苏辙。姜唐佐一直知道。

但他没有料到,两个月后,苏轼居然真的北还了,要回到他心心念念的中州。

榔玉还未送去儋州,苏先生自己到了琼州,吃上了姜唐佐母亲做的榔玉。

送别的那一日,清风和煦轻柔,姜唐佐送苏轼渡海。他站在码头遥望,小舟逐渐被海平线抻成一粒沙。

苏先生回家了,回到他的桃花源去。姜唐佐既开心又怅惘。

他轻抚胸口,里面揣着昨夜先生赠他的两句诗。

姜唐佐忽然有些迷茫。

阿香走上前,握住他的手,问:“你想和苏先生一起走吗?”

姜唐佐没说话。

阿香接着道:“你该去的。”

姜唐佐回握她,的确该去,他同先生约好了,等有朝一日学有所成,再去寻他补足残诗。



九.

世间最不缺的东西是什么?是谶。

苏轼偎在角落给姜唐佐讲诗,三尺开外有雨滴滴落,房顶又漏了。“安知风雨夜,复此对床眠”,苏轼反复念着这句诗,最后得出了这么个结论。

姜唐佐不以为然:“可是我想找先生便找到先生了,先生,也一定会和小苏相公团聚的。”




十.

建中靖国元年的秋天注定是晦暗无光的。对姜唐佐而言,是或将永远揣着一联无头无尾的断诗,怀念他的先生。姜唐佐断然不信世事残忍至此。

对世人而言,人间陨落了一颗文曲星。

对苏辙而言,则是许多个枯望常州的日夜。

姜唐佐终于相信了世间有谶。



十一.

“君弼何年从学吾兄?”苏辙问道。

姜唐佐答:“岁在,元符二年。”

元符二年?苏辙心头一动,攥紧了手中的黄木手杖。

他思量片刻:“可携文墨?”

小倌惊诧不已,自闲居汝州以来,先生闭户不出,连生人都不曾多见,埋头著书校集,除却几位公子,哪里见过先生主动指点文墨于人?

一旁的姜唐佐面上却冷静,他早已不是当年稚涩的晚生了。

苏轼渡海北还后不久,姜唐佐也离开了琼州,他先往广州一带游学,后沿路北上,满打满算已有五年,行万里路见千般人足以使一个青涩的士子迅速成长,藏一些心绪对他而言不是什么难事。但是,既得大苏先生授业,如今又得小苏先生指点文章,天下读书人一等一的幸事都叫他遇上了,姜唐佐不可谓不开心,他压下思绪,呈上一纸备好的新作。

姜唐佐退至一旁静候。

苏辙仔细端详文章,不再言语,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。

姜唐佐打量四周,书斋布置素静简朴,除却文房用具,便只有一盆时令草木点缀其间,略显生机。海南虽条件恶劣,但四季常青,姜唐佐见惯了海南的景色,不免觉得此处有些呆板,连带着对苏辙的印象也与环境同化了,想来是严谨端正之人吧。而先生口中的“子由”生动鲜活、气韵风流自成一派,显然不是此番模样,难道先生诓骗了他不成?

但等待苏辙检阅文章的紧张感很快压过这一丝疑虑。

“文章气理非凡,根骨俱佳,假以时日,必成大器”,苏辙言道。苏辙此言倒非客气,南地情况历历在目,贫于教育,风气未开,而姜唐佐文章开阖有度,眼界辽阔,实属难得。

况且有些字句实在眼熟,有苏轼遗韵。这句苏辙没说。

他又添了一句:“通篇风骨倒肖似张文潜。”

姜唐佐惊愕道:“可是淮阴张文潜?先生倒是曾说起当年张文潜从学一事。”

苏辙抬起头,似乎起了兴趣:“哦?如何讲?”

姜唐佐将苏轼所述轶事一一道来,苏辙静静倾听,仿若局外人一般。姜唐佐偶尔抬头观察苏辙,竟被他捕捉到一个稀有微末的笑意,此刻,他竟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小苏先生还是另一个人——他故去的先生。

二人眉眼并不相似,神态也不尽然一致。先生舒阔,而小苏先生则是温和肃穆的,然而,二人竟在此刻诡异地重叠了。

“先生说,黄门公不管不问便将张文潜送过来,必是笃定了他不会不喜欢。”

也因为先生那句“我说他喜欢,他便一定喜欢”,姜唐佐才敢奔赴汝南寻苏辙。他一路上也在茶馆酒肆街头巷尾听了不少苏长公苏少公的轶事,传闻或有夸大,但先生不会骗他。

姜唐佐话音落下,苏辙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“失态”,很快收敛情绪,但语气较之前添上三分温和。

“向来如此”,苏辙说。

向来如此,无需提前知会。

我知你意,你知我意。

所有不明朗的事瞬间开阔了。

姜唐佐心神一颤,忽然懂了那晚,先生为何会有那样的笑意。

苏辙接着道:“听闻吾兄曾有断诗相赠?”

姜唐佐道:“然。可否借少公管城一用?”

苏辙立刻起身相让。

熟稔于心的一联诗信笔流出。若是姜唐佐分出多余的目光,定然能看到一旁的苏辙复杂难以言喻的神情。

苏辙久久凝视着纸面:

“沧海何曾断地脉,白袍端合破天荒”

确乎是苏轼的手笔。

苏辙看了一眼正在专心研墨的姜唐佐,倒是担得起这一联诗。

蘸墨,提笔,续诗。

纸张逐渐被诗句填满,姜唐佐感到一股莫名的热意涌上喉头,延展的墨迹仿佛流动的血脉,接续着五年前的一桩密辛。因为苏辙的字迹与苏轼是那样相似,活着的人与逝去的人,跨越沧海,重逢在一张轻飘飘的纸上。

沧海不断地脉,又何尝断得了血脉呢?

直至此刻,姜唐佐终于确信,如果世上有人能接住这两句诗,那必然是苏辙,且只有苏辙,再不作他人想。

汝南简陋的小屋里,盈满炽盛的光芒。



十二.

姜唐佐说天地广阔,还有很多路不曾走过,需及时行走,谢绝了苏辙留他小住的建议。不过第二日便是上元节,倒叫姜唐佐赶上了。苏辙独居汝南的第一个上元节,是和姜唐佐一起度过的。

苏辙心情似乎极好,置了一桌瓜果茶点,邀姜唐佐做客。

姜唐佐说起苏轼醉酒被小儿取闹的事情,苏辙忽然沉默片刻。渡海之前,苏辙千叮万嘱他莫要再饮酒——但也知道劝不住。又顷刻间,他意识到苏轼再也喝不到酒了。

夜色清凉,苏辙拢了拢外衣,呷了一口酒。

便由他来代饮吧。

姜唐佐无法彻底理解苏辙的心情,便静静看着苏辙一口一口呷酒,度过了崇宁二年的上元夜。



十三.

崇宁二年四月,上诏毁《东坡集》印板;七月,复诏毁《三苏集》,多种印板悉行焚毁。



十四.

据不具名野史载,姜唐佐试州试,中,为海南首举。后试殿试,不中。又观时事凋敝,遂弃绝仕途之念,一心教书授业。

靖康年间,姜唐佐为避祸乱改名换姓远走西南,终寻得一处僻静小城,授课于乡野之间。



十五. 

垂髫稚子捧着书本走向一位素衫先生:先生,这个字怎么念?

一名女子提着食盒走来,眼底流波,笑意盈盈道:“可是沧海二字?”

素衫先生笑道:“沧海乎?沧海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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